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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盏明灯，随水而来，飘在水上，光芒四射”。

看着眼前这位鸡皮鹤发、蓬头利齿的老妪，看着她每天用茶叶煮鸡蛋，然后推着小炉子，踉跄着从她那间深藏在汉口一条破败不堪的小巷里的板皮房屋走到街口，架锅叫卖，谁也不会想到她就是当年名震一时的汉剧名角水上灯。 

《水在时间之下》是方方2009年献世的一部作品，讲述了一个唱汉戏的女艺人“水上灯”的传奇人生。

水上灯本名水滴。文章开篇她就说：“一滴水很容易干掉，被太阳晒，被风不声不响消化。结果我这滴水是石头做的，埋在时间下面，就是不干。”在生命的开始水上灯的一生就埋下了悲剧的种子：水上灯一出生时，就因为父亲水成旺被踩高跷的红喜人误杀而被认定是不祥的人。在水家的压力下，贪图安逸生活的母亲绝情地遗弃了她，从而使沦为社会的最底层，成为一个备受鄙视的“下河”家的养女，受尽侮辱和艰辛，看尽世间百态、人心炎凉。这一切都在她心中埋下了仇恨的种子。但她并没有“把改变人的苦难、危险、困境的一切机缘都推给政治变革”，而是把它寄托在对那些造成她不幸的人的报复上。对生母、对水家、对人群、对社会的恨在她身上拧成一股巨大的复仇力量，使她不顾一切地要出人头地，与多舛的命运对抗。她为了有一天能过上有钱人的生活而不断努力抗争并付出了惨重的代价，甚至不惜牺牲自己的尊严、最爱甚至生命。经过一番痛苦挣扎的水上灯当真像她的名字一样光芒四射，如愿在汉剧舞台上大红大紫，如愿地过上富足而风光的生活，如愿地报复了所有欺侮过她的人。但同时，“水上灯”也潜藏着随波逐流、灭灯于水的危险。在《水在时间之下》的众多女性中，水上灯是最具反抗意识，同时也最具悲剧意味的一位女性。她就像一根刺，刺向庞大而绵延不绝的历史，也刺向自己。在漆黑一片的社会里她就像一盏随水飘来的明灯，用她明亮但又有限的光亮照着周围的一切，向苍茫历史诉说着她的抗争与不屈。

水上灯的抗争很大程度上体现为她的复仇上。复仇意识贯穿她生命的始终，是她抗争的动力，也是她意志力的支撑。强烈的复仇意识成就了她，同时也毁灭了她。这在文中形成了巨大的张力。身世的迷离、身份的地微、养父母的死亡令他充满仇恨。但她的复仇在历史的潮流中似乎被一中无形的力量所控制。在水滴到水上灯的身份转移过程中，这种报复被戏剧性的实现。以玫瑰红之死为例，听闻玫瑰红被日本人投在天主堂的炸弹炸死的消息后，水上灯“不觉眼前阵阵发黑”，因为虽然不是自己亲手杀了这个“仇人”，但是玫瑰红却“以更悲更惨的形式，死在自己手上”，如果水上灯没有掴玫瑰红十个巴掌，玫瑰红就不会疯，也不会被送到天主堂医院。不过细细考察当时的叙事情境，一种无可奈何的历史意味便扑面而来。玫瑰红要求身为“汉剧名角”的水上灯为日本人献唱，为她撑台面，这与水上灯的意愿是相违逆的。在个人的底限原则与仇人的羞辱面前，水上灯选择了愤怒。当然，水上灯并没有忘记处于本能的自我道德脱罪（这亦是人性的表现），正如后来她的生母李翠所言：“许多的事情，并不是现在才发生的，它老早就开了头……好比玫瑰红的死，或许就在她李翠生下这孩子时就已经注定……既然如此，又能怪谁？”不过，复仇的结果已然成为了水上灯的内伤。繁华落尽，恩怨汰除，她消隐于市，照顾着幼年时期最为仇恨的水武，从而在对历史的拒绝中认同了历史自身。水上灯在内心深处想要找回生存目标，找到朋友林上花所谓的“活下去的理由”，但如此一来就要和现实社会发生直接或间接的冲突，进而无限地增加她的不安、疲惫和空虚感。在历史的苍穹里，一切都变得虚空和毫无意义。在水武死后，水上灯失去了继续活下去的理由，也放弃了继续寻找活下去的理由，便安然地自杀了。一切都归于沉寂，一切都回归原点。在历史的长河里，就像从来没有过复仇，没有伤害，没有失去和得到，没有过水上灯这个红极一时的汉剧名角。历史席卷了一切，消融了一切，不留一点痕迹，只留下那遥远的传说。她这盏曾经光芒四射的“灯”果然被时间掩埋在了深处，连一点光亮都没有露出来。

水上灯顽强的生命力和饱满的人物性格还体现在她对这个社会的矛盾态度上：在以不屈的抗争精神对一切不合理现象进行抵抗和破坏的同时，她又羡慕这个社会中的欺压者，并对有权有势有钱的生活产生强烈的向往。小时候看见养母惠如和吉宝抱在一起时她把鞭炮绑在小狗的尾巴上点燃放进房间，把惠如吓得尿裤子，在因此而承受惠如暴打时却喊道：“姆妈，以后我一定会让你过上好日子”；在她因为父亲遭遇暴打而报复水武时，她发誓以后绝不像父亲那样窝囊地活着；她从小就憎恨玫瑰红劝养母离开养父，恨她对自己绝情与讽刺，但内心里却憋着一股劲：一定要比她更红，过着像她一样富贵的生活；她看不起玫瑰红离开万江亭而嫁给肖锦福，但在看到其出嫁时的巨大排场时理解一切并渴望自己有一天也能这么风光；她痛恨水家的任何一个人但却在需要时利用献殷勤的水文．．．．．．这些不合理现象积聚了水上灯对他人、对社会的仇恨，是她成名路上的动力，但究其复仇的实质，不是为了他人，而是为了自己，为了能过上和仇视的人一样的富贵生活。在层出不穷的矛盾和悖论中，水上灯的形象愈加的饱满，爆发一种顽强的生命张力。

对爱情、婚姻生活的选择是水上灯性格中另一个充满矛盾与复杂的纠结点。山盟海誓的爱情在历史的玩弄下敌不过现实的轻轻一击。水上灯仇视富人利用权势欺压人，她深爱着在幼年时就结识的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个人——陈仁厚。但是，从小经历的苦日子和受过的屈辱使她对安稳和富贵萌生一种近乎疯狂的渴望，她不惜一切代价要得到它。一个热水澡和一件散发着清香的睡衣就让她轻而易举地将生死与共的男人从脑袋中赶走。这个因素使得水上灯和李翠、玫瑰红一样，宁愿选择选择“心疼身不疼”而不愿意“身疼心也疼”。最终她不可逆转地选择了嫁给有钱有势、又能陪在自己身边给自己安稳优越生活的张晋生。一路走来，水上灯竭力想摆脱玫瑰红的老路，想闯出一种更理想的生活方式，可回头一看，两人的道路竟如此的相似，最后连嘴硬的水上灯也不得不向玫瑰红承认这一点。刻骨铭心的爱情在女性的真实的需求面前变得脆弱不堪。命运就像一座迷宫，转了一圈发现还是回到出发时的那个洞口。这不仅反映了历史时间对女性情感领域的一种颠覆和重塑，同时也体现了女性在旧时代生存空间的狭小和人生选择的局限，以及历史大背景下女性命运的不可逆转性。

水上灯作为《水在时间之下》女主人公，她的一生不仅彰显了旧时代中女性巨大的反抗力和生命力，同时也反映了女性的真实的需求。不管是她的复仇、爱情还是最后的五大皆空的顿悟，都具体而形象地展示了一代名伶光鲜背后的心酸历程，也折射出旧时代女性在对抗命运途中的挣扎与痛苦。她曾向不公正的社会秩序抗争过，但都在历史无法逆转的潮流中软弱无力地谢幕，一如投入滚滚大江的一粒小石子，甚至还未来得及凸显就被裹卷到不知何方。同时，这也体现出了方方作为“新写实”小说作家在塑造人物形象、驾驭文章于历史之中的身后文学功底。她“通过对人的生命体验和生命冲动的精确描绘”而表现出“人在困境中的无奈与挣扎” 。她呈给我们的不是一本小说，而是历史隐藏之下的不为人知的另一场人生。